似水流年(Year Flowing Like Water)
昨天女兒才考完試,加上外頭霪雨霏霏,哪裡也不想去,就算想去也不方便去,所以就想到把一些音樂帶、音樂片、音樂檔拿出來整理整理,另方面也可以順便聽聽。最上面幾片,幾乎清一色是國外的,有安德烈波伽利(Andrea Bocelli)、莎拉布萊曼(Sarah Brightman)、席琳狄翁(Céline Dion)、...、以及日本的夏川里美(夏川りみ)、米希亞(MISIA),我發現很久沒有買國(台)語歌曲了。或許,這是跟近幾年來國語歌曲大都流行嘻哈風(Hit Hop)、饒舌風(Rap)、台客風有關,還有歌手的表現也多少影響我購買的意願。當然,也不能排除年歲漸增,自己跟不上流行了。
翻到一片 CD,是梅艷芳的紀念專輯,記得裡面有一首歌,也是國港台歌曲少數令我百聽不厭的「似水流年」,這首歌也是電影《似水流年》的主題曲。我把這片 CD 放進電腦的光碟機裡,選了這首曲子,按播放鍵,音樂開始響起。首先出現的是弦樂,接著豎琴音流瀉,這首歌由喜多郎作曲,鄭國江填詞。喜多郎的新世紀音樂風,魔幻飄邈般深具自然靈性的樂音,原本就是我的最愛,加上鄭國江填詞填得呱呱叫,不僅符合意境,也令人深思。一首筋骨血肉俱全、形質俱佳的歌,加上從梅艷芳低沉且具磁性的歌喉唱出來,閉目聆聽,真能深入五臟六腑,安撫身體每一個細胞,隨著音樂起伏,伴著歌者吐出的每一句詞,細細傾聽,字字句句皆能潛入我的心靈空間,與我內心共鳴。
我沒看過《似水流年》這部電影,也不清楚鄭國江填詞時是否參考了電影劇情。我稍微找了這部電影的劇情簡介,故事大約描述中國剛改革開放時,一位香港的女性回到離開多年家鄉,儘管當初回鄉下的理由是奔喪,而另一方面也為了躲避香港的遺產糾紛。回到家鄉後,遇見童年玩伴,雖然最初有再相逢的喜悅,然而成長環境的不同,中國和香港兩地的人文差異,也對彼此感情產生微妙的作用。整部戲對親情、感情的描寫十分細膩,期間更夾雜著淡淡的鄉情。至於和電影同名的主題曲《似水流年》音樂優美不在話下,而這首歌的詞好在哪裡?首先,歌詞是這樣的:「
望著海一片,滿懷倦,無淚也無言。」由於順著粵語的,所以用國語念起來有點拗口,然而不影響詞意的深峻與美。
望著天一片,只感到情懷亂。
我的心又似小木船,
遠景不見,但仍向著前。
誰在命裡主宰我,
每天掙扎,人海裡面。
心中感嘆,似水流年,
不可以留住昨天。
留下祇有思念,一串串,永遠纏。
浩瀚煙波裡,我懷念,懷念往年。
外貌早改變,處境都變,情懷未變。
仔細想想,當人生歷經許多起伏波折,而我也不斷的奮鬥過。某天在岸邊散步,累了,停下腳步,望著海浪起伏,感覺就像人生的得失成敗,突然身心俱疲,然而除此之外,既沒有流淚(也許淚早流乾了,學堅強了),也毫無怨尤。仰首望向天際,無窮無盡,心情就開始莫名亂了起來。此刻我的內心就像條小木船一樣,航行在這片海連天無盡頭的汪洋裡,即使前途未卜,不知順遂乖舛,也要努力向前進。茫茫人海中,天天在困厄中掙扎,在逆境中度過,我的命運,究竟是掌握在我的手裡,還是冥冥之中任由上天安排決定。最終只能感嘆,時光如流水這般,歲月不留人。然而往事如煙,往事亦不如煙,留下這一串串的回憶,不僅沒有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消失,反而年歲漸增,越是懷念起來,永遠纏繞在我的內心深處。在這片廣闊無邊際的海面上,我開始回憶,懷念起過往的一切。外貌伴著歲月逐漸老去,週遭的環境也大大不同,唯獨情懷一絲未變,仍舊像年輕時一樣,還滿是希望,憧憬著未來。
在《追憶似水年華》第一卷《去斯萬家那邊》第一部「貢布雷」,普魯斯特提到往事這件東西「
我們想方設法追憶,總是枉費心機,絞盡腦汁都無濟於事。往事藏在腦海之外,非智力所能及;其隱蔽在某件我們意想不到的物體之中(藏匿在那件物體所給予我們的感覺之中),而我們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那件東西,全憑偶然,說不定我們到死都碰不到。」普魯斯特描述在一個冬日下午,主角在家裡枯坐著,由於感冒身體不適,又覺得這種沉悶的日子讓他提不起勁來,只知明天依然如是。這當兒,他母親走進來,問他要不要來杯椴花茶,他說:「謝了,不必」,但不知為何又改變了心意。母親幫他準備一塊瑪德萊娜(petite madeleine)這種又矮又胖的小甜餅做為佐茶點心,這點心的形狀如扇貝一般,中央鼓起,雖然瑪德萊娜號稱糕點,但形狀和大小卻像餅乾。當病懨懨的主角剝了一小塊放在茶水裡,啜飲一口之後,突然之間奇蹟出現了:「
帶著點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顎,頓時使我混身一震,我注意到我身上發生了非同小可的變化。一種舒坦的快感傳遍全身,我感到超塵脫俗,卻不知出自何因。我只覺得人生一世,榮辱得失都清淡如水,背時遭劫亦無甚大礙,所謂人生短促,不過是一時幻覺;那情形好比戀愛發生的作用,它以一種可貴的精神充實了我。也許,這感覺並非來自外界,它本來就是我自己。我不再感到平庸、猥瑣、凡俗。」

普魯斯特認知到「幸福的歲月即是逝去的歲月」,如果再度邂逅瑪德萊娜導致書中的主角滿心歡喜,究其原因,乃是他終於明瞭無聊並不是他的生命,而只是腦海中的影像,而認清這點,這也正是擺脫痛苦豁然開朗的分界點。貧乏或無聊的影像之所以顯現出來,是由於我們在當下,並無法好好把當時的情境記得一清二楚,以供日後回憶。然而記憶卻能從一塊瑪德萊娜、一種遺忘已久的糕點氣味,或是一隻舊手套所觸動,把過去生動的影像呈現出來:「
自主的回憶,也就是由思維和眼睛喚回的記憶,給我們的只是模糊的過去複本,和不入流的畫家所畫的春天是一樣的,... ...,所以,我們不相信生命是美麗的,是因為我們無法換回生命的美。但如果我們聞到一點遺忘已久的氣味,突然間就會沉醉在過去之中。同樣的,我們認為自己對逝者的愛消失,是因為我們忘了他們,但哪一天一隻舊手套冷不防的出現在眼前,我們也會不禁熱淚盈眶。」換句話說,自主與不自主回憶之間的關鍵,在於自主記憶少了一流畫作的筆觸,或是瑪德萊娜的味道,也就是種種細節的暗示。

在第一章「正在有情無思間-史良側影」,描述史良的生平,並以范成大《早發竹下》這首詩最後兩句「清禽百囀似迎客,正在有情無思間」來作結。這兩句的意思是講:行走山林之間,耳邊傳來鳥兒清脆的叫聲,就好像是在歡迎我這個客人,這些鳥叫聲,對於我這位行人,既像是有情,又似無意(無思)。鳥兒無所謂有情無思,詩人卻把鳥兒設想成人一樣,也具有感情,實際是自己感情外露的一種形式。就章詒和而言,這些珍貴的記憶,也正是「有情無思」之間。
回過頭來,說說《似水流年》的歌詞好在哪?在我聽歌的同時,其字字句句能打動我的心靈,觸發我的回憶,暗示我記憶的種種細節,這是一妙處。其次,儘管寫詞的人並非為我而寫,然而詞句隨音樂迴蕩,卻能讓我進入「有情無思間」的境地,思不見得無誤,但是情卻真實。儘管陳文茜認為時間在天才的腦裡,只是翻轉的塔羅牌,可動也可停,並以愛因斯坦在相對論裡所提出的時空概念為立論點。很可惜,我沒有辦法找愛因斯坦來問個清楚,因此無法證實他會不會回憶,再者,我並非天才,所以時間就我而言仍然只會不斷流逝。我只能邊聽這首歌,邊回想「記得當時那個小」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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