莪默的一首詩
胡適之《嘗試集》裡有一首莪默(Omar Khayyám)第七十三首詩的譯文,據徐志摩說,那是胡適本人最得意的譯詩。莪默是波斯人,而其所作的詩以波斯語音譯即是「魯拜(rubai-yat)」或「柔巴依」,意思類似中國的「絕句」或西洋的「四行詩」。在胡適的年代,翻譯莪默的詩皆不是得自波斯原著,大都是從英譯本為主,尤其是以著名的愛德華·菲茲傑拉德(Edward Fitzgerald)《魯拜集(The Rubaiyat of Omar Khayyam)》為底本,因此底下我先把菲氏英譯文與胡適的譯文分別列出來對照參考。
菲氏英譯:「
Ah, Love! could thou and I with Fate conspire」
To grasp this sorry Scheme of Things entire!
Would not we shatter it to bits-and then
Re-mould it nearer to the Heart's Desire!
胡適譯文:「
要是天公換了卿和我,」
該把這糊塗世界一齊都打破,
再磨再煉再調和,
好依著你我的安排,
把世界重新造過。
徐志摩看過胡適譯文,加上當時郭沫若也把《魯拜集》整個翻譯出來,並似乎在其詩集裡對胡適翻譯的這首詩作了評注。由於郭沫若、郁達夫等人與胡適翻譯的觀點不同,雙方多次發表文章筆戰,可想而知,郭沫若在其翻譯《魯拜集》的詩集裡對胡適的批評肯定是負面的多。有鑑於此,徐志摩也嘗試翻譯這首詩,並且說「翻譯至少是一種練習,只要原文是名著,我們譯的人就只能憑我們個人的『懂多少』,憑我們運用字的能耐,『再現』一次原來的詩意,結果失敗的機會固然多,但亦僅有成品的 - 比如菲氏波詩的英譯,雖則完全的譯詩是根本不可能的。」當然話中多少是替雙方緩頰,因此又說把這首譯詩「供給愛譯詩的朋友們一點子消遣」,底下是徐志摩對這首詩的譯文:「
愛啊!假如你我能勾著這運神謀反,」至於郭沫若翻譯的,我也想辦法找出來,如下所示:「
一把抓住了這整個兒「塞塵」的世界,
我們還不趁機會把他完全搗爛 --
再來按我們的心願,改造他一個痛快。
啊,愛喲!我與你如能串通『他』時,」
把這不幸的『物匯規模』和盤攫取,
怕你我不會把它搗成粉碎——
我們從新又照著心願摶擬!
這首詩除了胡徐郭三人翻譯以外,我發現羅家倫在《新人生觀》裡,也有這首詩的譯文:「
要是我能同你,」另外,我在《納霞堡之莪默伽亞謨絕句集》裡,也找到這首詩的譯文,與胡徐郭三人不同之處,在於其採取古詩的方式:「
愛呵,秘密的,
和造化小兒定計;
抓住這苦惱的宇宙安排,
一把搦得粉碎!
可能依咱倆的舖排,
重造得更稱我們的心意!
擕卿與我共天謀,」無獨有偶,吳劍嵐的《吳譯魯拜集》裡,一樣採取古詩的方式翻譯這首詩:「
機運堪憐俱攝收。
倘可毀之重範鑄,
此心方遂恨方休。
茫茫此下土,」有些人認為採古詩的方式翻譯英詩很不恰當,但我卻不這麼認為,我覺得以古詩體裁來翻譯英詩,若翻譯得好,比起採新詩體裁來翻譯的,還要傳神得多。居浩然先生就表示過:「我覺得英詩的 meter 似乎有賴於古詩的平仄來傳神,若只有腳韻,則難免成為一句(包含半句子句及短句)一行的分列式散文了。」 這話很好理解,如果注意看菲氏的波詩英譯文,每句最後的英文字就展現出英詩的韻律。其實翻譯詩最怕的是古詩不似古詩,新詩不似新詩,新古夾雜,那就四不像了。
悽悽實可悲,
若共天與爾,
執之碎如糜,
且順心所愜,
再摹心所期。
譯詩不似翻譯科技書,若以嚴復翻譯的標準「信、雅、達」,翻譯文學作品首重「雅」、「達」。「雅、達」俱全就已經不容易了,至於「信」出入可也。畢竟能精準的翻譯固然是好,但文學作品不能既雅且達,那就失去文學作品的美意了。當然,意思差原作太多也是不行的。由於以上各家的翻譯都根據菲茲傑拉德的《魯拜集》英譯詩來翻譯,而菲氏所譯的版本,儘重視莪默波斯原作的神韻,並不考究字句,甚至還把其他詩人的詩句也加了進來,如此一來,誠如徐志摩說的,要完全按莪默的意思翻譯這首詩是不可能的任務。
據記載,從 1912 年至 1999 年,以英譯為底本,翻譯莪默《魯拜》(或柔巴依)的中國文人,計有胡適、郭沫若、聞一多、徐志摩、孫毓棠、吳劍嵐、趙宋慶、伍蠡甫、李意龍、潘家柏、黃克蓀、李霽野、黃杲昕、陳次震、孟祥森、虞爾昌、柏麗、...等人(恐怕還有遺漏的)。當然,也有取其他譯本(像是德譯或俄譯)為依據來翻譯的。近年來,更有張暉、張鴻年和邢秉順直接把莪默波斯文原著拿來翻譯的。至於為何有這麼多人趨之若鶩的翻譯莪默的詩?或許正如張承志所言,是莪默本人的詩,或菲茲傑拉德所譯的詩,其中「放肆的剖白,明快的哲理,鮮活的句子」,這些美妙的詩句,徹底吸引住這些騷人墨客,「挑逗了中國文人的渴望和趣味,教導了他們個性解放的極致。」
在還沒看到張鴻年的譯文前,我們先看看一段英文:「
Like God, if this world I could control」這不是英詩體裁,只是把莪默的柔巴依原文逐字逐句的,以英文來解釋,大意是說莪默用詩句讚嘆他們的天神:如果我能夠像神一樣掌控這個世界,毀滅此世間就是我的任務,我會重新創造健全的世界,如此一來,解脫的靈魂就能到達其所渴望的終點。這麼看來,胡適、郭沫若、徐志摩、羅家倫、...等人都會錯意了,什麼「愛啊!」、「愛喲!」,又什麼「要是天公換了卿和我」、「擕卿與我共天謀」,和莪默用詩歌讚嘆他們的神,無論是原意或韻律,都相差甚多。張承志在《波斯的禮物》這篇文章裡,有深入的探討這個問題,並以一段翻譯莪默這首詩的拉丁文,和這段拉丁文的翻譯,讓讀者能品味一下詩的韻律,在此我把這段文字放了進來:「
Eliminating the world would be my role
I would create the world anew, whole
Such that the free soul would attain desired goal.
Gar bar falakyam dast bodi qun yazdan」至於張鴻年的譯詩,我是取自於他的著作《魯拜集》,書上把莪默譯為「歐瑪爾.海亞姆」,這也是張鴻年根據波斯文發音翻譯的結果。張暉的《柔巴依詩集》我沒讀過,所以就我看過的,張鴻年這本《魯拜集》應該是最平鋪直敘,最保有莪默柔巴依原滋原味的譯本。底下所示即是張鴻年的譯文:「
Bar daxitami man in falak ra ze miyan
Wa zeno falaki gakyar qinan sahtami
Kazade be kame del residi osan
若能像亞茲丹神駕御天穹,
我便把這層天,從中拿掉。
並重新另造一個天空,
使自由的心兒,快樂如願。
如若能像天神一樣住在蒼天,」
我就把這蒼天一舉掀翻,
再鑄乾坤,重造天宇,
讓正直人都稱心如意。
胡適在「論翻譯」裡面提到:「翻譯是一件很難的事,誰都不免有錯誤。錯誤之因不只一種。粗心和語言的文學的程度不夠是兩個普通的原因。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主觀的成見。」翻譯真的不是一件簡單的事,而發生錯誤的主因,除了胡適所談到的幾點以外,未能探索原著作者的歷史背景,瞭解其民族特性,人文社會風俗人情,也同樣會造成錯譯的情形。當然,苛責這些根據菲茲傑拉德之類的英譯本再翻譯成中文的譯者,有失偏頗,畢竟按菲氏的作法,可稱之為菲氏另類創作,而不是單純翻譯莪默的柔巴依,從菲氏英譯本再轉譯中文時,自然而然離莪默的詩意更遠。但是讀者在欣賞這些作品時,若不能真切的明白,恐怕會造成極大的誤解。因此清楚解釋翻譯的來源,以及明白的探究原著,這就是譯者無可旁貸的責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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